主題: [原創(chuàng)]童年的苦難童年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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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fā)表于：2013/3/12 9:5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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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實話，我不愿意提起我的童年，是因為不愿再回顧起過去那段辛酸的往事，可是，在我大半生的生命進程里，童年的影子卻總是無緣無故地浮現(xiàn)，就象一場永遠也做不完的夢，那是我童年時代的夢，一生都想告訴給自己、講給自己聽的夢。

那年我六歲，卻過早地失去了和小伙伴在村頭的池塘里洗澡在柴禾垛里藏貓兒在夏天的野地里抓啯啯的童貞樂趣，不是因為別的原因，只是因為餓。還有我身下三歲的妹妹。饑餓使我們綣縮在家里，用僅存的微弱體能維持著一絲生命的燭火。

每逢太陽壓山，我和妹妹總是趴在窗臺上，隔著破舊窗紙的縫隙一眼不眨的向外看著，盼著媽早點從生產(chǎn)隊把飯打回來。那情景就象現(xiàn)在人們觀看一部刺激性極強的電視劇，聚精會神地等待主角出場一樣。但有時盼到的不全是驚喜，有幾次，媽什么也沒拿回來，盆里空空的，到這時，我的那種失望就會立刻演化成絕望，而絕望的結果是使饑餓感成百倍成千倍的繁衍和提升。我可憐的妹妹瘦弱而多病，蠟黃的臉上嵌著一雙靈秀的眼睛，妹妹餓急了就哄著媽啃奶頭，媽沒奶水，就打了她，妹妹就哭，哭得很傷心。也是哭得最響。每到這時，媽總是把被子鋪到炕上，強行讓我們睡覺，說睡著了就不餓了。我分明看見媽的眼淚在眼窩里涌動，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媽哭。

第二次竟是媽的號啕大哭，那天，媽同樣也沒打到飯，食堂的泔水缸里漂著一塊半拉餅子，媽順手撈了上來，卻被大隊書記李國正發(fā)現(xiàn)了，這李國正是全公社出名的人物，當時就有一句流傳很廣的順口溜：南中才，北中青，李國正說話最好聽。所說的他說話好聽，只不過是他能迎合一些領導的口味。他謊報坰產(chǎn)10萬斤糧，破了全公社記錄，秋后連場院里落揚的糧食都做了貢獻，所以我們那個大隊是重災區(qū)，李國正由此成了省級勞模。后來他把自己的妻侄女強奸了，書記才被擼下來。

李國正從媽的手里奪過餅子，扔在地上，用腳踹個稀爛。還當眾訓斥了媽。說媽偷公家東西，說泔水是給豬的憑啥你拿？媽不懂什么叫人格的尊嚴，但媽知道什么叫屈辱，什么才叫做豬狗不如。那次媽回家哭得特別大聲特別悲傷也特別讓我震顫。

不久，媽的神情便木木的，沒有了那種司空見慣的嘆息，也沒有了那種親情般愛撫的笑容，我從來沒見到過媽這樣的凝重過。后來我終于知道了媽想干什么，那天，媽把我和妹妹領到洮兒河邊，，洮兒河正在漲水，混濁的水面飄浮著零亂的樹權和枯木，黑黝黝的象是人的尸身順流飄蕩，讓人望而生畏。媽讓我們站到河邊的一個說不上什么時候就會坍塌的大土崖上，開始教我們怎樣往下跳，說跳下去就不餓了。我這才意識到，媽是想死，又怕我和妹妹活在世上遭罪，想一起結束生命。我死命地抱往媽的腿，哭喊著勸媽別這樣，我和妹妹還小哇，我不想死，妹妹也不想……

我的哭喊在河水的咆哮聲中是那么卑微那么的不肖，可它卻是生命的吶喊是對生命的渴求。我一生都不會忘記我那時凄楚絕望的喊聲。

也許是上蒼的安排，也許是我的努力，也許是媽理性的恢復，媽沒有投河，象得了一場大病似的又回到了家。生活中繼續(xù)重復著以前的故事。

我弄不明白，為什么別人家可以吃饅頭，我們?yōu)樯哆B豬食都吃不著，媽說我們家沒勞力，李支書說大隊食堂只供給有勞力的戶。沒勞力的，有就吃，沒有就拉倒。

其實我家有勞力，爸就是頂好的勞力，只不過沒在生產(chǎn)隊干活，而是在公社畜牧廠喂種馬，常年不回家，爸喂馬喂得好，當我們母子在生死線上掙扎的時候，爸已經(jīng)評上了模范戴上了紅花，受到公社領導的稱贊。多少年以后，爸還津津樂道地引此為自豪，爸不顧家，公私公分明是出了名的。一天姐姐領我去找爸，走了十多里的路，來到爸的廠子，爸正在削豆餅，豆餅削得很薄，就象現(xiàn)在涮火鍋的生羊肉卷，我上去抓一把就往嘴里塞，我實在是餓壞了，但爸不以為然，連說別急，爸給你烙餅吃。爸用谷糠伴豆餅烙出黃黃的饃，這是我記事以來最好的佳肴了。臨走的時候，我要求帶點豆餅回去，爸不讓，說是公家的東西，不能動。我沒法，只得偷一把回來給妹妹。妹妹吃的時候絕不象我那樣狼吞虎咽，而是一粒一粒的吃，慢慢享受著食物攫取時的快感和幸福。

長期的營養(yǎng)不良，使我成了當代的三毛，而且總鬧噪子，而且一鬧就很兇，而且只有我的伯母能夠治嗓子。伯母家就在我家的前院，爸和大伯是親哥倆，土改前在一起過，土改后分的家，說是分家，其實我家什么也沒得到，是凈身出戶，我們住的一間半土房還是分得的“勝利果實”。

伯母給我看病很簡單，用一把剃頭刀，吹上一口法氣，在我耳根后面的血管上拉上一道口子，流出一些黑紫的血，再抺上香灰，只一會的工夫嗓子就不痛了。聽媽說，伯母過去是跳大神的，可我沒見過，也不好妄猜。但不管咋說，我對伯母是心存感激的。有一天，我又鬧嗓子，，媽有意在中午吃飯時候帶我去找伯母，希冀在治嗓子的同時能讓我得到一點施舍。進屋后，伯母家正在吃飯，那種熱鬧的場面是我從來沒有看見過的，兩個并在一起的炕桌上擺著一大堆饅頭，大伯一家包括我的五個叔伯哥哥姐姐們，滿頭是汗的喝著熱湯大嚼大咽，媽和我的造訪沒引起全家一絲反響，其實誰都明白——我們來的不是時候。

沉寂和尷尬，冷漠和蔑視讓我無地自容，我悔不當初貿(mào)然而來。我又一次受到來自心靈的傷害，人類的弱點，在一個特定的場合下會毫不吝嗇的得到充分的彰顯，人類幾千年苦心建起的文明大廈也許在生存危機時頃刻間灰飛煙滅，回復到遠古和荒蠻。在生存底線下，人類的本能和食肉動物沒有區(qū)別。適者生存是一切生物包括人類發(fā)展的自然法則。

時間象凝固了一樣，是伯母打破了沉寂，問干啥來了，媽說孩子又鬧嗓子，求給看看。伯母沒再說什么，從桌上拿起一個饅頭，捏了半天，掰下一小塊兒來，磕在炕沿上，很不情愿地對我說：“吃吧。”我那時還不懂什么嗟來之食的故事，也沒有寧死不屈的民族氣節(jié)，盡管我從來沒嘗過饅頭的美食，但我再也忍受不了這個場面，忍受不了人格上的屈辱，我跑出伯母的家，從此我再沒去過。但我還是認為伯母是好人，畢竟當時只有伯母和我們母子說了話兒。

饑餓，象一條驅(qū)趕不走的毒蛇緊緊地纏繞著我，越掙扎纏繞得就越緊。先是腸胃的痙攣，一陣陣的咕咕作響，爾后就象千百只貓爪在抓心抓肝抓五臟六腑，讓你生不如死，你只覺得自己就象一個空口袋，任意往里裝點什么都能得到滿足。可是除了土塊、石塊以外簡直一列所有。

那年的初冬，我終于餓得倒下了，我清楚的記得那個晚上天正下著雪，雪花砸在紙糊的窗戶上仿佛一個壞孩子在一把把往窗戶上揚沙子，風把窗戶吹得哨一般的響。一盞昏黃的煤油燈照著全家灰黃的臉。幾天沒吃東西的我，已經(jīng)再也沒有一點生命的色彩，媽只是伴著我流淚，以為我真的活不成了，不斷地端著瓢讓我喝水，后來連水也喝不下去了，媽嚇得直哭。大聲的叫我，又喊起姐姐，然后我就聽到了低咽的哭聲。我確實是一陣陣的昏迷，挨到半夜時，突然我感到有了力量，思維異常的活躍，一種幸福感彌漫到我的全身，我大聲對媽說：媽，我好了，我真的好了。媽高尖的不得了，可姐姐說，范姑娘她爹臨死前也是這個樣子，叫回光返照，弟弟危險了。媽慌了，連說這可咋辦呢，這可咋辦呢。只有11歲的姐姐立刻穿上棉襖，扛起摟柴的爬子沖出屋門，消失在風雪交加的夜里。下半夜姐姐回來，背著半麻袋夾著雪的苣苿菜枯葉子，用水抄后攥成菜團，上鍋蒸了，我一連吃了七個，還是餓，還想吃，媽不讓我再吃，說會吃壞的。經(jīng)過生死之劫，我大病一場生存下來了，但落下一個終身性的胃病，

以后，我就摳耗子洞，和老鼠爭食，挖打碗花根，和大人一樣扒樹皮，搗淀粉，度過了那段艱難的歲月，也度過了我最寶貴的童年時光。
（寫于2005年12月－作者老兵）